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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01日
第C07版: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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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內瓦的兩張椅子

矗立在萬國宮前的斷椅

日內瓦的兩張椅子

在日內瓦萬國宮前的小廣場上,矗立着一張享譽盛名的斷椅(Broken Chair),通體赭紅色,花旗松材質,高大而殘缺。三條椅腿支撐高十二米、重五點五噸的身軀,一條殘腿如同生生撕裂的血肉,斷骨森森,怵目驚心。

地上印有這樣的解說:

斷椅這一作品象徵着武力與脆弱並存、穩固與失衡共現、野蠻與尊嚴同在。作品的創作初衷原為促成各國締結《禁止殺傷人員地雷公約》,之後旨在促成締結《集束彈藥公約》,斷椅真實再現了飽經戰亂的廣大平民內心深處的絕望呐喊……

這張斷椅,由藝術家丹尼爾創作,木匠路易斯打造。斷掉的椅腿象徵不幸踩到地雷而殘缺的人——一個為地雷所摧殘而堅毅地站立向世界呼救的人。

看似最普通的椅子,除去坐靠的實用功能外,更是權力、尊嚴與身份的象徵。從古代的皇親國戚、宮廷貴族到當今的富商大賈,無不崇尚豪華、高大或特殊材質的椅子。而在平等身份下,椅子則意味着對話和交流。丹尼爾對斷椅這一作品的闡釋是:有尊嚴地活着!

一九九七年,斷椅豎立在萬國宮大門前的廣場上。這個小廣場正對萬國旗陣,乃“風水吉位”。每每遇上重要會議舉行時,不少國家、團體在此示威遊行,以期引發傳媒和國際社會的關注。

這些遊行人群,既有歐美人士,也有亞洲面孔,更多非洲人眾,關切議題五花八門,和平、安全、裁軍、人權、醫療、氣候、勞工、可持續發展等等。我所遇見的多次示威尚算平和,七手八腳拉開橫額,鬧騰一通後往往集體合影、拍攝短片作結。

喧闐的遊行人群散去,正值傍晚時分,斜陽柔和。徘徊在斷椅之下,抬頭凝視,向着空中微翹的斷椅腿,露出恍如被炸裂後癒合的赭紅骨肉,映襯後方的藍天白雲,令人生出靜謐而淡然的悲傷感。

穿過斷椅望去,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後面是國際紅十字會總部,紅十字會和紅新月會博物館。

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日內瓦出生的亨利 · 杜南創立傷兵救護國際委員會(即“國際紅十字會”前身)。大家所熟知的會旗便是將瑞士國旗白十字與紅底面互換顏色而得。由於紅十字標誌讓人聯想起基督教的十字架,在伊斯蘭世界又將“紅十字”換作月牙形標記,稱為“紅新月”。在紅十字和紅新月旗幟下,兩大世界暫時拋卻千餘年的恩怨情仇,攜手推動全球人道運動。

近代衝突往往牽涉整個民族國家,不再局限於某一階層,故此戰爭更加慘烈。一八六四年,瑞士等十二國響應傷兵救護國際委員會的倡議,首批簽署第一版《日內瓦公約》,其後於一九〇六年、一九二九年及一九四九年相繼增補了三版。《日內瓦公約》及其附加議定書旨在限制戰爭的野蠻性,保護武裝衝突和暴力局勢受難者的生命與尊嚴。

近幾十年,中國遠離戰火,一般人對此難有切膚錐心之痛。飽受兵燹之苦的人們,僥倖逃離魔窟,又遇難途九死一生。不少人應該看過一張小童罹難照片——俯臥在土耳其海灘的敘利亞籍庫爾德族三歲兒童艾蘭 · 庫爾迪的小屍體,他於二〇一五年在地中海逃難時溺斃。暗紅的衣裳、幼小的身軀,不知被冰冷的海浪拍打多少次,攝影記者德米爾拍下了這個觸目驚心的場景,瞬間傳遍全世界。

失去民族國家的難民,生存尚且艱辛,遑論其他權利。維護國家的統一與穩定不僅僅是政治話語,它與老百姓有着切切實實的關聯。設若這樣理解——民族國家如一隻桶,社會乃桶中之水,民眾是水中的魚兒。如果桶破了、水倒了,那些權貴大鰐自然有路跑掉,但小魚小蝦呢?因此,水雖清濁不一,魚兒尚可游弋其間。民族國家這一政治容器,至少現今還打破不得。

然而,民族國家常常令利益衝突更加凸顯,全面對抗尤其激烈,此刻對話更為難能可貴。外交官們常常謔稱,聯合國係吵架組織,會議乃官式對罵的平台。作為聯合國歐洲總部的萬國宮,每年舉行的會議超過一萬兩千次,更因各類尖銳議題,唇槍舌劍此起彼伏。各方氣結之時,“嗷!嗷!”巨響直入耳廓。大家望向花園時,方覺此聲乃孔雀的棒喝,世代生長於此的她彷彿警醒各方冷靜應對——不論秉持何種觀點,站立何種立場,都應坦誠溝通,求同存異——這就是日內瓦的城市心跳和脈動。

另一張椅子,知之者寥寥。這張座面前寬後窄、扶手左右擴展、背板從中高聳的卡克托瑞椅,靜靜地擺放在聖 · 皮埃爾大教堂的一組柱石旁,似乎仍在默默陪伴早已逝去的主人——加爾文,與靈魂對話。

宗教改革波及瑞士時,加爾文來到日內瓦,一五三八年被驅逐,一五四一年支持改革的一派掌權,加爾文重返日內瓦主持大計,成立神權共和國,實踐“預定論”的神學學說——人在現世生活中的成功與失敗,乃是上帝選民和棄民的標誌。加爾文秉持的“上帝絕對主權”信念、基於《聖經》文本的闡釋以及對人性的深刻洞察,不單鞏固了“因信稱義”的基石,還調適了現世和來世的阻隔。

誠然在旁觀者看來,加爾文的教義難免陷入精神獨裁和《聖經》教條的泥淖,而他迫害異見者的行為又着實令人惋惜。可是對於“黑暗”的中世紀而言,宗教改革的衝擊,不單撼動教皇一統的僵固精神世界,新教得以開枝散葉,亦令祛除腐肉的天主教肌體重新煥發活力,穩步行進至今。

正如時人所論,中世紀晚期,贖罪券免除今世暫罰的功能等同於免除罪惡本身,造成教會靈性破產和道德頹敗。不論是抗議派的宗教改革,還是教皇派的反宗教改革,無論“因信稱義”,抑或“因行稱義”,兩派殊途同歸,重拾靈魂。

宗教改革後,大批信奉新教的歐洲難民湧入日內瓦,日內瓦成為“歸正宗”的國際中心,躋身“新教的羅馬”。加爾文的教義不單在舊世界廣為傳播,也隨之飄洋過海到新大陸生根發芽。一六二〇年,五月花號輪船上的神父帶着在日內瓦印製的英文版《聖經》駛往美洲,《聖經》扉頁赫赫寫着宗教改革的信條:黑暗過後,必見光明(Post tenebras lux)。

新教並不倡導聖物崇拜,但後人仍將加爾文的座椅安置在大教堂的一角,追思緬憶之際,似乎他依舊端坐椅上不時鞭策人們有靈性地活着。

二〇〇九年,適逢加爾文誕辰五百周年,聖 · 皮埃爾大教堂教長亨利 · 巴伯爾著書《加爾文和我們的時代》梳理先賢的精神遺產:政府是為人民服務的機構,宗教的國際性和多樣性,科學與宗教的協調關係,民主在宗教中的地位等等。在這些現代詞語中,加爾文彷彿不再是個古人。

有人曾問教長,如果沒有加爾文,日內瓦今天會是什麼樣子?他回答說:那就是一個還在湖邊沉睡的、規規矩矩而又厭倦不堪的小村莊。

幸好,這僅僅是個假設的命題。

日內瓦並沒有一直停留在加爾文營造的神學世界中,近兩百年人道主義由涓涓細流匯聚成時代浪潮。日內瓦由宗教改革的國際中心,遞變為人道主義的國際中心。世人的目光,亦從聖 · 皮埃爾大教堂柱石旁的加爾文座椅,轉移到萬國宮前的斷椅上。

這座充盈靈性的聖城,時時刻刻不在滋養人性之樹,世人眼中的國際日內瓦處處散發着人性的尊嚴。它一度為國際聯盟中樞,現是聯合國歐洲總部,承載着包括世界衛生組織、世界貿易組織、國際難民組織在內的三十六個國際組織,約七百個非政府組織和一百七十九個外交使團。在日內瓦州五十萬人口中,近四成居民持有全球一百八十九個國家的護照。

權力需要制約。最有保障的是制度,其次靠實力與道義。一國之內,制度構造尚可將權力關進籠子。國際之間,至今缺乏有效的權力制衡機制。故此力量強大的常常拼實力,力量弱小的惟有講道義,而大多數國家、大多數人是弱小的。

在日內瓦,人道主義不是口號,確是實實在在的事務,包括勞工、人權、移民、難民、衛生、經貿、通訊、氣象等等在內的各個領域。許多在日內瓦開展的工作都直接影響人們的日常生活,細微之處如制定牙膏標準。

萬維網,也因由日內瓦歐洲核子研究組織的工作而催生,開啟了現實世界之外的虛擬世界。如同進食、睡眠般,現今上網幾乎成為人們必不可少的行為習慣,我們的身份也加多了一重——網民。

互聯網的初衷本是塑造一個供全球所有人使用的開放共用空間,如今它早已成為新型權力的鬥爭場所,拖拽網民捲入其中。斯維特蘭娜 · 博伊姆在《懷舊的未來》一書中描繪,網絡時代的人們彷若進入地鐵站,在高速的時空隧道中穿行,隧道四周沒有外境,除了黑冷冷的隧壁,只有人流和車流,入口跟出口,所有事物都被強流裹挾前行。

就被裹挾的個體而言,問題的本質依舊是如何活着。每一個生靈都在浮世徬徨之中,找尋屬於自己的信仰、信念或信俗,讓身心有所附麗。這無關乎有神論或無神論,也無關乎崇信何方神祇或權威。它直接指涉,在現實世界如何有尊嚴地活着,在精神世界如何有靈性地活着,在虛擬世界如何有節制地活着。

對於生玆長玆的信徒,自當敬虔靈性生活;對於歸依此城的大眾,不難享有個人尊嚴;而時刻在線的網民,又如何離線小休,惜取片刻的湖光山色呢?

一次去日內瓦公幹,趁等航班前的幾小時空檔四處閒逛。寧謐的老城區,過客不多。沿級而行,邁出的每一步恍若跨越了一個個世紀,腳下從現代風情踏進中世紀秘境。累了坐在長椅一端小憩,不時滑動手機。少頃走來一位老者,微笑徵詢可否落座,我頷首示意。他緩緩坐在長椅的另一端。沉默片刻後,老者用法文與我攀談起來。

“早上好!”

“早上好!”

“您會法文嗎?”

“就幾句。”

“可惜。”

“的確可惜!您會中文嗎?”

“一句也不會。”

“可惜。”

“非常可惜!”

我們靜靜坐在長椅的兩端,相視一笑。

雲山(文化評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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