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約會
“聽到她說的那句，我便明白了。‘希望你天冷時多添衣’，因為分手後不會有機會再對你講這句話了。”
夏日三十九度午熱褪去的台南市，到了傍晚，帶着淡金色的火紅晚霞遮掩了整座城市的上空。
走在台南的友愛街，食物香味、煙火氣、熱鬧嘈雜的人聲難免會夾擊着人，讓人感到擁擠。因為這一條知名的長街裡，匯聚了各種商店、文創產品、小吃和美食，那邊到了傍晚，飢腸轆轆的人們都結伴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出來走走停停，一路看看文創商品，尋覓着美食了。
但儘管此時熱浪撲面，身上汗水潮濕黏膩，我卻絲毫不感覺到煩躁。因為我的右邊正牽着我最愛的女友的手，她是台南人，顯然是剛洗完澡就跑出門來見我，渾身簡樸可愛的綠色夏衣，帶着少女獨有的沐浴露香味。
我們相視而笑，她便牽起我的手，開始帶我在台南知名的文創街逛。
我在約會之中，回憶起我們大學的相識過程——
事實上，在很早的大一開始，她尚不認識我的時候，我便被她的才華與氣質所吸引了。她寫作新詩，組織文學社團，在系刊上發表詩作，也在台灣拿過許多文學獎。她就像是一個天才型的詩人，也許不常深研學術，然而她寫的詩都那樣動人和富有靈性。對我而言，她就像是一盆馥郁芳香的玫瑰，深深地吸引我的靈魂。
可是無論我再如何仰慕，中文系班上同學的相處模式都相當害羞。儘管我有意與她攀談，她也時時將好奇的目光投向我，然而，我們靈魂之間的交流，僅僅限於那樣無數次目光交錯之一瞬的火花，與彼此猜測之中的曖昧。
也許這種盛開於春季的海棠之弱小根苗的愛情，就是中文人獨有的戀愛吧，我猜想。
第四年，我從暑假開始忙碌於考研，暫時沒有心力再去擴展人際關係，我們的聯絡也就暫止於此。其後好不容易研究所放榜，我得到了學校的文學研究生資格。一得了空閒的我，惴惴不安地開始思考是否該主動出擊，至少在畢業前跟她出來吃個飯。
而這時，我卻意外地收來了她的第一則消息：“恭喜考上，真是太厲害了。”
※ ※ ※
早晨剛睡醒的我，看見了她昨夜十二點多發來的消息，激靈得瞬間像是被水潑過臉一般，頓時清醒了起來。我拿起手機，激動得連手指都有點不利索地回覆她。整個上午我都忘記自己做了什麼了。這樣渾渾噩噩忐忑地等待着手機的消息。直到中午的飯點，我的手機才跳出她的消息：“很抱歉，昨晚睡得太晚，現在才回你。話說下星期小林的讀書會你有去嗎？”
在那晚的讀書會後，我們的感情就如吃了催化劑一樣，迅速升溫了。從相熟而到交往，就在短短幾個月時間。這段我期待已久的戀情，就像季節到了就會成熟掉落的果子一般。然而這樣的姍姍來遲裡，卻又隱藏着一種時不我與的悲哀。
不知為何，也許是我多慮了，我很早就覺得，與她是很難長久的。
※ ※ ※
此時我在台南的友愛街，在人來人往的美食街道，牽起她的手，迎着夏日的晚風，帶起她素色的衣衫。她今日心情似乎很好，帶着我這個台北人，熟門熟路地尋找這條街上的各種好吃的美食，有芋圓冰、蛋堡、甜甜圈，她笑着說，“我最喜歡的是這間的甜果冰！”然後便拽着我往那間翠綠色的舖子走。
我第一次看見她吃東西的樣子，鼓起的臉頰肉肉的，而臉上的雀斑也彷彿會跳躍。我沒有吃很多，只是專心地盯着她吃東西。
不知道這樣吃飯還剩下多少次呢？我憂愁地想。
我裝作若無其事，和她邊吃邊談天。很快甜果冰便見底了。她的目光又被對面的飲料店所吸引，興奮地站起來，牽着我的手跑過去，拿起菜單，指着上面的伯爵紅茶告訴我這個很好喝。
店員笑着看着我們甜蜜的時刻，我含笑着與她共點了一杯飲料，共用一支吸管，一人一口。我知道她是喜歡喝奶茶才無法減肥，然而我卻看着她都能感覺到愉悅，又何談挑剔她呢！
八點多了。一部電影的播放時間已經到了。我們互相依偎前往電影院看愛情片，昏黃的背景與老舊的設備，都透露出了一種年代感。可能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就建立的影院，這幾十年來還未曾翻修過，但是在我們兩個喜愛文學和舊事物的青年眼中，卻別有一番浪漫意味。
她依偎在我的肩膀上，柔軟的頭髮如墨一般灑落在我肩膀。我愛憐地撫摸她，美好的瞬間裡，我心裡又再次考慮到一些極其嚴肅的事情，因此眼神也嚴肅了起來。我懷疑，情人之間這樣的戀愛舉動，還能持續多久呢？
此時，她好似意會到我擔憂的眼神，抬起頭對我報以一個溫馨的笑容。我勉強扯動嘴角回應着她，內心的憂愁卻如秋日青空的灰，扯動着我的心腸。預想到即將到來的可怕宿命災禍，我伸手撫摸了她的頭髮，試圖以此延長情侶之間的肢體接觸時間。
電影完結。我們攜手走在美食街嘈雜的人流與環境，冰冷的現實又再次襲上我的大腦，你明知道無法持久，為什麼還不跟她斷絕呢？明明你們之後無法在同一個地方生活。
夜晚幾個小時的時間，眨眼流逝。半空中的星辰更加閃亮了。迎着台南悶熱的晚風，我與她並肩沉默地走着。路過廣場，我還記得第一次約會時也是在這個地方，我們趁假期，回到了她的老家。一整個下午，我們便在微涼的風中，看着遠處的雲朵，躺在空地上，無所事事而又奢侈地度過了一個午後。
我們約會時會去台南的誠品書店看書，接着便是沿着街走，吃日式料理。就這樣平淡地度過約會的時節。
上次與今次一樣，顯然又有一些不一樣。我知道那個痛點在哪裡，異地的戀情，讓我們很大程度上無法相守在一起。可是，沒有人想說破它。
就這樣一直往前走吧。
裝作若無其事，裝作冷靜平常，來度過這最後一次約會。
※ ※ ※
我原以為這樣最後一次的約會，會如小說裡那樣，男女主角擁抱，痛哭一場，大聲斥責對方的不是。然而我猜想得有點偏激了。她是典型的中庸性格，凡事不大喜，也不大怒，起伏皆有度，就連悲傷，也是克制的。
見她不開口，不說話。我也保持了沉默，鬱悶的心靈如河堤堵住河水。
晚風繼續悶熱地吹。路邊酒館開始熱鬧了起來，聽得見醉酒人的歡呼聲、玩樂聲。顯得我這片寂寞，更加寂寞了。有駐街歌手開始唱歌了。我側耳仔細傾聽，他們第一首唱的便是情歌《你是我的眼》：“你是我的眼，帶我領略四季的變換。你是我的眼，帶我穿越擁擠的人潮。你是我的眼，帶我閱讀浩瀚的書海。”
不知為何，這樣的歌詞讓我想到了我們的愛情。雖然短暫，但卻淒美無比。我們第一次約會的畫面，便是在讀書會結束時的深夜。那時校園最廣闊的道路上，充滿夜露和繁星。康德的“昭昭之星”一路伴隨着我們。我們沿路談論文學，有時詩意地沉默。她讓我對文學有了更深的一層美的感悟，更像是一種“愛”的感悟。我明白了，她的心靈，便是讓我看見文學之美的眼睛。
因為你是我的眼，讓我看見……這世界就在我眼前。
然而此刻世界即將崩裂，美學後退無所尋覓。
※ ※ ※
我回頭，對上她清醒冷靜的眼睛。她低下頭淡淡地說：“戀愛時，我們以喜悅開始，最後只得沮喪和瘋狂。”
華茲華斯的名言，而她稍稍改動了些許。我心頭一顫，明白她終將要提起的事情。那便是我們畢業後的去向。我升讀研究所，會留在台北工作。而她選擇出社會，畢業後還留在台南工作。
兩小時的高鐵，幾百公里的路途，也許並不算遙遠。然而遙遠的也許是我們心的距離。那樣短暫的數個月戀愛，撐不住未來幾年的分別。更別提我之後還計劃去外國攻讀博士。
“沒有什麼能將我們分開，除了生與死。”我疲憊而蒼白地試圖挽回。
“不，很多東西能將我們分開。”她的眼神恢復了清醒和理智，“不是生與死，而是一些日常很瑣碎的事情，一些買豆腐或者是吃不吃魚，或者是僅僅的遠距離戀愛，都能把我們分開。愛情遠沒你想像的那樣堅固。”
“你不懂，我喜歡你已經四年了，我自認感情堅固牢不可摧……”
“你也不懂。有些情人就算愛，也不能在一起；而有些人，就算還愛，也必須分開。提分手的那個不是錯的一方，她也許只是更清楚事實是如何。”
我的話被那樣堵回去了。我低頭不語。
※ ※ ※
就這樣結束嗎？以那樣溫柔含蓄，中文人的方式展開戀愛，也結束戀愛。她的表情平淡，甚至在這樣巨大悲傷之下，她甚至不顯得非常悲傷。
她的手掌微微攥緊，腳步似乎已經停滯不前了。我也無法再邁開腳步。
人來人往的友愛街，充滿美食的地方，淺紅色晚雲飄動的城市。此時我們以情侶這種親密得無法再更親密的關係，並肩立於此處約會。可是在兩個月後開學，我遠赴台北，我在此處的痕跡逐漸被抹去，她卻依然扎實地停留於此。
我突覺時空的殘酷，人類禮儀秩序的殘酷。竟沒有一個儀式將深愛埋葬，更像是用繁華和秩序，若無其事地掩蓋了這個城市男女所發生的所有悲劇。
台南啊台南，我是又恨你，又怕你，又是對你不甘心。
※ ※ ※
“‘最後’並不需要什麼儀式。平常地喝酒，平常地打牌，平常地逛街，最後微笑地目送對方的背影。一如之前感情濃烈時的許多次約會那樣。我們笑談着彼此熱愛的話題，我們聊起文學，我們說起電影。這些都是日常很瑣碎又很幸福的片段，我想最後一次也是如此。”
※ ※ ※
走到寧靜的小巷，月亮高高懸掛在高空，一片銀輝之中照出了小巷內的盆栽與爬山虎。我一如既往那樣送她到她家的小巷內，插着褲兜站定，目送她回到自己外婆的家。
她每往前走一步，情絲便斷了一根。
每走一步，我的心便痛一分。
這時，她突然有所感悟，回過頭來，月光盈滿了她的眼珠，她以日常分別的語氣對我說：
“明天見。”
以 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