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也是一場《過雲雨》

下雨天看《過雲雨》

這是個煙霧瀰漫的三月

又是個煙火盛放的時代

二〇一八年，《過雲雨》在戀愛 · 電影館上映，那時我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留下了三行字句。一些朋友在帖下留言互動，我說，本來是去捧場朋友有份參與電影幕後，怎料意外看到另一朋友參與幕前臨演夜店一幕。那年，未看的朋友們你一言我一語，相約要去看戲，被問及觀後感時，我留了一則回應：整體的畫面很有視覺美，劇情沒有高潮，但當中的“環環相扣”又會引人不斷思索……

記憶也像一場《過雲雨》。尋找過往的生活片段，仿如電影中隨意又刻意的一幕。或者說，澳門小城之小，讓我們現實生活中尋常不過的一幕，也能輕易成為如《過雲雨》這電影完場後的一幕延伸。

六、七年後的今天，延伸仍在繼續着，儘管我幾乎全忘了《過雲雨》的具體劇情。因緣際會，因為“嶺南影像——港澳深穗電影交流展”，由澳門導演陳嘉強編導的這齣《過雲雨》為其中一部參展電影（另外幾齣澳門影片包括：《

堂口故事2：愛情在城》、《字裡城間》、《澳 · 土》），在重看的過程中，腦海裡的記憶片段與電影裡的一個個鏡頭，重現眼前。

環繞六個人物發生在澳門的小故事：陪姐妹來澳遊玩順便“賺快錢”的內地女子；在外出差瞞着懷孕妻子“偷食”不果的懦弱男人；想像自己飛上月球的天真小男孩；暗戀音樂老師的剛烈少女；欠下賭債且不顧家的司機；神出鬼沒的暖男“百變小丑”……多條看似鬆散的線索交織敍事，電影節奏平緩，約半小時後，茶餐廳的一幕裡，音樂老師與少女、化身侍應的“小丑”、潦倒的司機、偷食男與天真小男孩等一眾本地角色才首度“同框”，被設計在同一場景內，以為劇情終於要出現交集了，各人卻仍互不相干似的，在各自的故事線上，各自各過活。

《過雲雨》裡面呈現的那種人與人之間的互相牽連或擦身而過，恰是這座小城的生活寫照。回到現實生活的當下，執筆，回想……兩三年前有段日子，曾參加好友與她閨蜜的每周羽毛球運動。其中一次有另一個陌生的男生加入，“

好緩慢的球速啊”——記得那時候我曾這樣納悶，彷彿那隻頭圓圓、長有整齊白色羽毛，在望廈體育館內飛得又高又遠又慢的，不是羽毛球，而是一隻小風箏了。臉盲的我在一次球聚後，自然而然地忘了那張陌生的臉。後來好友的閨蜜在《澳門日報》的副刊專欄裡寫了一篇〈小鹿不見了〉，風和日麗的句子間，下着毛毛雨，那是一則淡淡哀愁的現實童話。讀後那一刻，猶如電影裡面曾經埋下過的無數伏線，水落快要石出，是為了換來看懂的觀眾內心幾秒的恍然大悟。然後旁觀的人保持禮貌的沉默，不過問。生活也是一場《過雲雨》。

無數的雨點，無數的生活情景，不過跟《過雲雨》同樣那麼隱隱約約，有些故事發生過，雨停了，卻又更像甚麼都沒發生過。或者，正如酒吧內“紅心2”撲克牌魔術一幕那句：“真定假，啱feel咪得囉。”延續至另一幕的下一句對白，少女對老師柔情逼問：“係真，你feel唔到咩？”戲裡戲外，被安排的角色好，主導的導演好，旁觀的觀眾也好，各人繼續在不同的故事線上，各自在小城生活着，偶然擦身而過一場過雲雨，偶然出現在同一場合。相安，無事。畢竟，這並非一齣爽戲，也不意圖撩動觀眾的情緒，更沒有標籤化澳門賭城的形象或一味沉溺的懷舊。《過雲雨》裡面散發的氣息，只是一個又一個普通的小人物，一個又一個生活化的小故事。或悲或喜，或好或壞。交匯或交錯。

電影裡，“盛世澳門，百年一遇”的廣告標語出現了超過三次。一次是偶然，是暗示；兩次是強調，是明示；三次或以上，便是強調到接近一份反諷了。這份強調，如《過雲雨》的不少外景，都是晴天下的雨景。“過雲雨”是氣象名詞，雨隨着雲到來，雲過了雨也跟着停了。誰的生活沒經歷一點風雨？也許生活沒有眼前所見那麼壞，再壞，也是過雲雨，天空還是會放晴的。這大概也是導演想要透過這部用心地設計得淡淡然的電影，帶出的其中一個訊息吧。結尾那一筆，亦滲透着一份希望——同一所醫院內，少女終究心繫家人，擔憂的眼神裡有一份接納，望向那個頭破手斷的司機父親，接續的下一個鏡頭，那對總在拌嘴的夫婦一同微笑着，望向他們剛出生的嬰兒。

電影裡面的故事總有完場的一格，而完場後的生活仍繼續着。這一刻，甚至覺得那就是如《過雲雨》這部看似漫不經心又環環相扣的電影完場後的又一幕延伸。二〇二三年至二〇二四年間，曾報讀一個為期半年的“影評人的多重宇宙工作坊”，導師在最後一課曾說過這麼一句話：“真正的影評是一種連繫，連繫‘電影的真實’與‘自己的真實’ ”，這被我記住了，並反覆咀嚼、思索……後來，有次在書店再遇到那個球速很慢的男生，臉盲，沒有認得對方。到認得後，偶爾聊聊貓。再後來，才後知後覺，那個球速很慢的男生，原來正是電影節奏很慢、很慢的《過雲雨》的導演啊。

王慧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