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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2月19日
第C08版: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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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胡同尋黃葉

藏在胡同裡的金黃

深秋胡同尋黃葉

春天在北京賞了白玉蘭,夏天在北京徜徉過綠荷碧湖,秋天在北京,該讓金黃的銀杏葉把自己裹進童話般的世界裡吧?

然而,這天走在西城區俗稱“西四”的一帶,何處能覓銀杏樹呢?

深秋,依然寂寂站在北京街頭,一年裡第三次訪京。一陣秋風拂過,沒有漫天黃葉,只有一頭灰暗的雲,好像給了今年一個比蕭瑟更蕭瑟的總結,似乎要把眼淚都催逼出來了。

那建於明代的寺廟一側,十字路口便是舊皇城西四牌樓的舊址。菜市口在清代初期揚名之前,此地才是給明代死刑犯“秋後算賬”的地方,如不出意外,于謙和袁崇煥就是在這裡血流滿地的。

秋天蘊藏着肅殺氣,秋天還會裹挾溫情和親情嗎?

我穿過地質博物館,立即就見到一所古色古香的小院落,還有當中的古塔。塔高十幾米,灰磚層層壘起,在高樓林立的城區內也不顯弱勢,好像要把這七、八百年的京城歷史娓娓道來。此乃標誌性建築——萬松老人塔。老人是元世祖忽必烈的佛學老師,此塔便是因他而建。

到此,便知道我要找的磚塔胡同就在旁邊。據說,這裡是北京有文獻可考的最古老的胡同。元雜劇裡就準確提到它的名稱,而胡同,當然也是北京還叫元大都時的蒙語譯音,有水井或小巷之意。從萬松老人塔旁邊進入,便是我心心念念的地方,儘管看不到太多歲月沉澱的痕跡,只有幾株碩大的樟樹用歷史積累的腰圍和被風霜侵蝕得硬而殘破的樹皮,昭示自己作為古木的榮耀。一座乾隆時期的關帝廟大門緊鎖,紅色門面早被煙塵抹得失去紅潤的威嚴,難不成年近花甲的關羽敗走麥城時也是這般臉色?真想伸手把不該沾滿的灰塵悉心拭去。眼下,這胡同的剩餘已經和別的北京胡同大同小異——水泥地、小門口大雜院、間中凸現幾棟數層樓的鋼筋水泥建築,或學校或宿舍或機關部門;樹木稀疏,更不要說古樹了,自然地,想見到黃葉漫漫的秋樹就更是奢侈。

不是因為金黃色和錢財攀親,而是因為金黃色孕育着溫暖的氣息,也就是家的氣息。而世界上好像沒有比胡同更能把“家”串聯在一起吧?

我早就知道,張恨水的“家”已消失得無影無踪,就連我要找的魯迅舊居本尊也原已蕩然無存,只不過在胡同深處,人們最近根據史料,又把魯迅的“家”復建了。這,就是我眼前看到那組灰色小院。由於工程未畢,院門外還被綠色障礙物圍得嚴嚴實實。我沒有拉開封條偷窺的意願,畢竟哪怕看到甚麼,也只是一個想像中的複製品罷了。

魯迅先生在北京的舊居一共有四處,他在京城整整生活了十四年,直到四十五歲離開、南下。最早時,他住在城南的紹興會館,後來他賣掉紹興老宅並用數年存款購得八道灣胡同的一院落,迎來老家的母親和原配,再加上弟弟周作人、周建人兩家,住在一起。本以為舉家其樂融融,不料一九二三年夏天,魯迅和周作人反目成仇。無奈之下,“大先生”帶着藏書搬離了八道灣,在磚塔胡同租了所小院。九個月後,他才在阜成門內大街那邊重新買房定居,並接回母親和原配。當時,那裡叫“內三條”,如今,成了京城裡保存最完整、修葺最好的魯迅故居,一旁即是門庭若市的魯迅博物館,再旁邊就是白塔寺。其實,從磚塔胡同往西走幾公里便是。去年初秋的一個午後,我便冒雨造訪過,當時不知磚塔胡同距此不遠,更不知魯迅在磚塔胡同裡住過。那初秋時節,有細雨,黃葉還未成氣候。

百年前的秋冬,魯迅就住在磚塔胡同。想必黃葉飄零之後,就是大雪皚皚,冷酷的大雪把枝頭都壓低了。不清楚魯迅當年在胡同中的心境如何,想必也是苦悶寂寞的。據說院落狹窄,連放書的地方都不夠,會客睡覺竟然同在一室。不過,先生即便在如此困境,還是創作了《祝福》、《幸福的家庭》等作品。親情碎裂,六神無主,心空空的,我體驗過,也深深為魯迅先生難過。也許這樣沉痛沉鬱的情感傷害是我們相隔百年的神交紐帶吧。

扭頭離開那組重建的院落時,真想在冥冥中安撫先生幾句,也更渴望他能對我說上幾句寬慰的話。迷茫中,我恍恍惚惚,似乎看到一位裹着頭巾、邁着小腳、拄着拐杖的老婦在門前踽踽獨行。

那是魯迅的母親魯瑞。相傳,捨不得長子,她便每天都從八道灣胡同走到磚塔胡同,跟魯迅呆上半天,晚上才步行回到周作人一家那裡。

八道灣,遠嗎?我打開手機導航,出了磚塔胡同,徑直往北走。穿過了幾個十字路口,在兩個月前流連過的毛家灣胡同(林彪早已破落不堪的舊居)口一瞥,在護國寺街的路口稍作休息,便一直前行。進入另一片社區,沿街全是賣音樂器材和舞蹈服的商店,若干年前,我會饒有興致地拍下照片發給家人分享,可此時此刻,我要分享給誰呢?淚眼婆娑。

一直走了近三公里。一個拐彎,手機導航告訴我,八道灣魯迅故居紀念館已到了。

我睜眼細看,卻見前面只有一所北京市第三十五中學!就在徬徨之際,我看到校門鐵柵欄開了個小口,幾個家長模樣的人正踮腳眺望。原來,學校在舉行運動會,再一打聽方知,紀念館就在學校裡面!當年的魯迅舊居在學校修建時被囊括其中了。我走近柵欄時,穿藏青色制服的保安便立刻警惕地迎頭奔來。我知道無法進入了,只能識趣地原地靜止,默認是不受歡迎的入侵者。無奈地,我朝田徑場邊的一排灰色的突兀於周遭的舊式院落寄去五味雜陳的一望。

那個地方,周建人住了不到兩年就搬走了,而周作人一直住到一九六七年故去。

打道回府時,我路過學校門口一棵大樹,有隻喜鵲在樹椏上朝我投來或同情或嘲諷的目光。樹葉還是遺憾地綠得發沉。

而我的眼前,再次浮現出那位老婦,她顫顫巍巍地走過,小腳在秋風中難免哆嗦,她操着我聽不懂的紹興方言。從磚塔胡同到八道灣,我走的是直線,還身強力壯,卻花了四十分鐘。一百年前,衰老的魯母是花了多大體力,走了多久?一百年前的秋天,這一路上會飄灑着金黃的落木嗎?

回程路上,我穿過了護國寺街。午後飢腸轆轆,可護國寺小吃沒有一樣可以點燃我的食慾。在街道東盡頭的梅蘭芳故居門前騎上共享單車,我一路狂奔,騎呀騎呀,駛過恭王府,路過什剎海,跨過銀錠橋,一直來到鼓樓、鐘樓下。停車,繼續暴走,經豆腐池胡同,盲目地流竄,不知道要去甚麼地方,也不知道前面還有甚麼。一路上都是興高采烈的遊人,卻連一片我想看見的金色樹葉都沒有。

這時我忽然發現豆腐池胡同邊有一側巷,裡面居然有一株株黃葉蓋頂的老樹。我趕緊擦乾了淚水,把這美景用手機盡收。屋簷、瓦礫、朱門、門墩、枯枝、灰藍色的天空,都在細小黃葉的點綴裡吐露出秋天最安詳的神色。如果說夏日的湖泊和荷花都像是水彩綠塗抹而成,那麼眼前這些老貴族氣息凝重的黃樹,金黃得難以掩飾雍容華貴而矜持的黃樹,就恍若是蠟筆的傑作。因為季節向末、天色近晚、院落又太舊,一切都顯得蕭然,而因為那一簇簇金黃,蕭然又變成燦然。

一隻流浪貓縮在門檻後,愜意地在臨時的家裡伸了一個懶腰。一股短暫的暖流悠然流淌在心田。葉落處,心歸處。

北京秋天的銀杏樹,魅力就在於此。還需要去逛釣魚台或圓明園的銀杏大道嗎?

當我走出小巷時,方知此處叫北鑼鼓巷。

“這些銀杏樹有多大歲數啦?”遊人問開門的老大爺。

“不是銀杏樹,那是白蠟樹。”大爺說。

譚健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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