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文兼擅新詩投手與捕手

除了陳克華、許悔之等詩人，李進文約莫是“五輩”（內地稱六〇後）最早發跡的詩人。發跡的方式還有許多分枝，一是九〇年代不斷得獎，二是詩集《一枚西班牙錢幣的自助旅行》獲得諸多好評，奠立詩壇灘頭堡，三是當我還在浪跡在初審、複審、決審之間，進文早已“晉身”各大報決審委員。

攤開台積電、時報、林榮三得獎書刊，哪哪，進文的相片就在上頭，與向陽、白靈、蕭蕭、羅智成、陳義芝、陳育虹等前輩詩人共處評審檯。沉着、冷靜，客觀發言是進文的評審態度，前輩、晚輩，一切都在詩語言前，紛紛瓦解。坦白說，這需要氣魄，經驗說，有時候流幾滴冷汗也屬自然，但進文無所畏懼，詩的道理越辯越明。

我能知曉，是因為多年來因為教學需要，常以得獎專刊為教材，哪一位評審說一套、投票另一套；還有人把評審檯當作政治角力，隨時西瓜偎大邊，進文不動如山，只有他說動別人，很少被說服的。

提這麼多進文優點，可是有一陣子見面，我老愛重提往事，“進文啊，你記得你當年離開《台灣時報》北上，我還推薦你到《時報周刊》？”對於進文婉拒的工作，我當功勳，提了又提，倒是他極少提及主導明日工作室時，曾相中我某本散文集，在網絡時代初端，為我的作品找尋可能出路，非常慷慨地給付權利金。

有一回金門舉辦豆梨季活動，邀約進文講座，他無私出示寫詩秘笈，只見現場數十支手機同時舉起、也包括我的。我開場以職棒好手王建民類比李進文，他們都是“沉默的王牌”。王建民以刁鑽尾勁的“伸卡球”撼動美國大聯盟，李進文新詩說是“刁鑽”，不如說是“貂鑽”，出人意表、雋永深刻，〈雪橇要去哪裡〉，“雪橇要去哪裡？這麼晚了／煙囪安安靜靜，你應該幸福”，把童幻、人生必須的理想與幻滅，都濃縮再放大。

出於忌妒，我不想多列進文的詩作了。有一次聚會，我跟進文說，“你可能是繼余光中、瘂弦之後，最值得出版詩序的詩人了……”

進文寫靈歌，冷靜讓他反躬內省，應該或想要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在異地／看着逐漸虛胖的自己／被生活切割後運走多餘／／遠方鄉音忽起／衝進來的人面目陌生／猛然嵌入／／一個完整的人”（〈鄉愁

四起〉）。接着提到，“這接壤了上一本詩集有關《

破碎的完整》的情懷”。

進文寫吳鈞堯，“有許多中年的回憶，但卻跟一般中年驀然回首時那種疲倦或疏離不同，他的詩很少哀愁悲怨，反而時常有調皮、叛逆的心性。雖是中年，仍有顆活潑的心”。進文寫王婷，“我們可以從王婷的圖與詩中，讀到閨密的本質，就在於呈現真實、真摯，以及多元化的女性角色；甚至體會到，閨密之間相互促成自我的覺醒，這不僅是女性之間的純淨友誼，彼此更分享着獨特的女書密語”。

進文是新詩的投手，豈止伸卡、還有滑球、曲球、變速球等，同時他也是新詩捕手，不倚靠暗號，無論投手投出甚麼樣的球，他都有辦法蹲馬步或下沉腰身，都可以沉穩接好。於是我的可能性暴投，都被他接成好球。

進文雖然沉默，但總會有妙言，“怎麼麥當勞的薯條是軟的，肯德基是硬的”，這是某次聚會吃薯條；

“漂亮的不需要項鍊”，這是某次聚會眾女士審美首飾；還有遺忘場合的“改變不大、只是放大”、“咖啡沒有糖只是心裡苦”。多麼神似他的詩集《奔蜂志》。

最高明的詩人，在把生活當成一首詩，只是進文非常讓人討人嫌地，展現繪畫天賦。《奔蜂志》便是圖文合輯，也真是有口皆碑，有一天進文收到的前輩早安圖，搭配的正是他的油畫。

人比人氣死人，進文教我的是，所有的標高的砝碼都在自己心頭，如同他在《奔蜂志》提到的：小小的土蜂也有自己的“志氣”和“志記”——人小心大又何妨？困難做到的夢，才是值得尊敬的夢，試着改變現狀，不循熟知的路線，即便迷路亦無悔。

詩人最終，是自己當了投手與捕

手。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