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園記事
時光琥珀裡的雜貨舖
那時,水坑尾街有兩家士多店:安安和萬利。店面前多層木架上放着大玻璃瓶,分別儲放糖果、餅乾、肉脯等零食。走過士多店,半人高的玻璃瓶矮牆形成一座小小的透明城堡,裡面五顏六色的珍寶施放魅惑,令孩子們更加嘴寡口淡。
身無零錢的日子太多。到有錢的時候,站在瓶子前遲疑,究竟買五香甘草黃豆好呢,還是糖豆好?買手指餅好呢,還是粘着彩色糖花的肚臍餅好?炸蠶豆鹹香酥脆,嘉應子酸甜可口,話梅開胃耐嚼。還有糖果呢,糖果的彩色玻璃包裝紙洗淨抹乾後,可夾在書頁裡品玩回味。當眼光掃過那兩大瓶褐色和奶白色的散裝碎塊朱古力時,一口清涎湧上,可是錢少不夠用,轉念最便宜的要數山楂片了……一番躊躇後才押寶似的向老闆遞上零錢。
童年好像很漫長,然而士多店裡的東西還未嘗遍,人已差不多長大。玉泉忌廉汽水溝鮮奶是港澳的潮流飲品,忌廉是cream的粵語音譯,然而汽水是沒有cream的,只因氣味香甜富喉韻,便以奶油來賦名。首度享用,還不是在咖啡店或冰室,是從安安士多店買來玉泉汽水與鮮牛奶,勾兌成兩杯與人分飲,澄黃的汽水傾進白色鮮奶中,和諧混融,更顯濃稠,一啖入口,芬芳醉人哩。這舌尖享受雖不足為“成人禮”,卻也是其初階體驗了。
士多於孩子們而言是額外消費的地方,與日常生活緊緊聯繫着的是土氣雜貨店。我們經常光顧的有盛豐、大成和華洋。有的孩子在錢不夠卻想吃糖時,饞蟲把他指引到雜貨店買一毫子紅糖。伙計在陶罎裡掏出一塊長方形的糖塊,敲出一角遞去,孩子轉身出門迅即把糖塞進嘴裡。
我到雜貨舖去是做小跑腿。我媽給我兩個小瓷碟子,塞我角子,吩咐買兩毫子腐乳,毫半子冰花梅醬。小兒女們每接到這種任務,無一不載欣載奔小跑着辦去。我一路上喃喃,反覆念記,來到雜貨店卻張口說不出,究竟兩毫子買酸梅醬還是腐乳呢?
我們多光顧盛豐雜貨舖,平時也沒有人叫它盛豐,都以“阿金”代稱之。阿金是老闆娘的名字。數十年後,正名在許多人的記憶中湮沒,只有阿金留存。阿金的雜貨舖店面不大,安放一桶桶白米、一罐罐生油、一甖甖燒酒和米醋,一缸缸鹽和糖,一甌甌醬料,一包包麵粉,一簍簍茶籽餅,還有懸掛起的一張張砂爆豬皮和一刀刀臘肉。小店也是個儲貨倉,靠牆角處疊起鼓脹的麻包袋及大小貨箱罐子,加上那個高高的記帳枱,形成陰暗旯旮處,應是玩捉迷藏的好地方。
大凡買點花生眉豆腐竹紅豆綠豆梅菜鹹蛋皮蛋小冬菇紅棗甚至壽星公煉奶甚麼的,都伸手可及。雜貨舖還有些東西是意想不到的,要不是爺爺剩下的幾顆搖搖欲墜老牙疼痛,喚孫子到阿金處買普濟“檸檬精”,還不知雜貨舖之雜是急人所急。普濟藥行於一九二〇年代在廣東設廠創製成藥,一九四〇年代後期遷往香港。“檸檬精”適用於傷風感冒和普通痛症,能退熱,止頭痛、牙痛,在西藥還未盛行時,一毫子一盒的“檸檬精”是頗解普通人家病苦的。
阿金那裡還賣香煙,是廉價的美人魚牌。天藍色的軟包印有一條裸胸美人魚坐在大石塊上,其造型設計顯然抄襲丹麥的雕塑,雖然印刷粗糙,但風格寫實。外祖母抽的是這個牌子的香煙,對圖像沒有想法,不避忌。但是舅父從香港回來探母看見了卻不高興,認為有傷風化,教壞“細路哥”。他很當一回事,每次回來便催促,還增加了家用,外祖母便改抽其它牌子香煙。後來大量外國香煙進口,美人魚不知在哪年絕跡於市場。
踏入雜貨店,迎面而來的不是伙記,更不是老闆或老闆娘,而是一股子特殊的氣味。氣味的成分很複雜,我尖細利敏銳的嗅覺最能明確分辨出,裝載大米的麻包袋的味和霉味,每到潮濕的春夏回南天,地磚返潮,店主還把麻包袋鋪在地上吸濕,令氣味愈加強烈。其次是廣東燒酒味,酒氣的摻入把味調得有點香甜;而冬菇和香信、魷魚與魚仔乾、鹹菜與臘肉等物的氣息,增加了氣味的層次。為了防鼠,雜貨店養着兩隻貓,還有貓臊味。氣味像個親切而又纏人的老友記,只能在掉頭出門後才擺脫得了。
不過,我從來喜歡廣東米酒的氣味,甚麼孖蒸、三蒸、糯米酒等用大米釀製酒很好聞,在發酵過程中加入肥豬肉的玉冰燒,酒味更加香醇。炒菜、醃肉加點米酒能提香提鮮;新會人愛用米酒來煮木耳花生雞酒滋補滋補;還有一些具有袪風濕舒筋活絡的藥酒,在釀好的米酒中浸泡藥材果子等物而成,最普遍的是五加皮與雞腳南棗酒了。我提瓶為爺爺買的多是雞腳南棗酒。看着伙記持酒提子探進甖裡,酒香氤氳開來,他手腕一抖,淡褐色的酒液直線般地注進瓶中,一滴不漏,可是每回總不見他給舀出點兒雞腳來。他就是手緊,我買南乳他捨不得多舀些醬汁。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雞腳南棗”是一種外形似雞脛骨的棗子,外地人稱之為“拐棗”,它營養高,偏甜卻有澀味,用來泡酒比較適合,還有舒筋解痙祛風之效。
雜貨舖銷售最多的是大米。
我家的米缸放在爺爺卧房處,一天兩頓飯,我媽用竹筒仔細量米。每到春節前便給米缸更換上一紙“常滿”揮春。米還未吃光,已從雜貨舖糴入一麻包袋了。大概被鄭重氣氛所感染,我很早便知道米缸的重要,吃的雖不是顆粒完整、透明中看到雪白米骨的精米,而是斷碎的次級“米碌”,有時還會硌到微沙,但米缸常滿是家庭生活的底氣,我們吃飯從來被要求把碗中顆粒吃個清光,大人們飯後還用碗盛水,把碗搖着、蕩着,碗裡的點點油花一併喝下。
也不是每個家庭都備有米缸的吧。有些街坊隔一兩天一斤幾両地買,伙記用疊成三角形的紙包盛載。傍晚,放工的大叔左肩搭着除下的外衣,右手的巨掌托住小小圓錐體的紙包米,悠然地向家走去,讓人聯想起《封神演義》的托塔天王李靖。大叔放工後還要自己做飯嗎?李靖托塔護着的是法,大叔托米護着的是生涯。
在斜斜的夕照中,阿金的店舖傳出撥動算盤珠子的響聲,“得得得”,很爽脆。
林中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