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前衛裡的母語悲歌
我買了一袋蓮霧,去了小酒館,回到旅館已是深夜。我坐在床邊,在黑暗中張開的五指,作為一個人,我對神的期望僅僅如此。蚊子在我的耳邊飛着,外面蛙聲叫着,仿若另一個世界裡的顫音,我說出一句潮汕話,我想不起是甚麼意思,只知道那是很美麗的話,這句話很快也被黑暗吞沒,這個世界靜寂得只有我一人。我不斷告醒自己,現在是一九四七年,而我身上的西洋時間,正在漸漸失去作用。
這段話出自於潮州青年小說家吳純的長篇小說《遣游人》裡最精彩的一章“積木遊戲”,屬於書中書,故事套盒中的一個。吳純寫來極有博爾赫斯《圓形廢墟》等的神秘內省風味,講述的是一個傳教士在解放前重回潮州時對世紀初的初訪的回憶……
然而讀完全本小說,我卻想起“我說出一句潮汕話,我想不起是甚麼意思,只知道那是很美麗的話,這句話很快也被黑暗吞沒”這句,彷彿是作者的夫子自道,隱現出這部頗令人眼花繚亂的實驗小說背後的某種悲哀——也許就是關於母語、關於故土的悲哀。
《遣游人》有着一個偵探小說般的表面樣子,故事講述不會打字的作家一邊寫作新長篇,一邊找到六位抄寫員,將小說手稿的內容錄入文檔,而後卻發現一部分手稿不翼而飛。抄寫員之一的“我”接受了作家的委託,幫她找出盜手稿的人——“我”和作家將其命名為尋找G的行動。在偵查的過程中,“我”與幾位抄寫員依次見面。出乎意料的是,抄寫員彷彿各懷心思,並且都是跟潮汕有着顯性隱性關聯的人……
廣東的實驗文學,我覺得一直有受到博爾赫斯書店老闆陳侗對法國新文學的大力推崇影響。在《遣游人》裡也可以看到法國新小說傳統和廣東民間敘事傳統的奇怪嫁接,其結果恍惚迷離,若有所失:
“你們現在還收徒弟,教授舞獅嗎?”“有啊,過年還經常去表演的。”我見過他們的隊伍,但那一塊記憶不是這個,它形狀不明,像是一座霧氣中塌陷的孤島,矗立在這個房間裡。陳行揚繼續坐着,彷彿要把自己變成另一頭獅子。她帶着我來這裡,似乎是在說,你看,我把我自己告訴你了,現在輪到你告訴我了。
——這樣的段落,又似乎和新寓言派的追尋無果相關。
其後還有夜遊神傳說的失落和之後的呼應;象的失蹤,就像放縱的村上春樹那般自由而惆悵;接着徹底走向殘雪那樣的噩夢中,最終帶出患有“失寫症”的老頭和“失語症”的通靈老嫗,“我們的嘴巴早早被堵住了”,這句話解答了之所以潮汕話如此少在這本潮州主體小說裡出現、甚至還有潮劇化成大屠殺現場(小說裡最暴烈的篇章“破寨忌”)的原因……但為了作者與作品的自在,我就不再深挖下去了,《遣游人》是開放的,不應被悲哀阻礙。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