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意

“昨夜下雪了吧？”這是他在滿是藏香的屋內，對我說的第一句話。這句話有三種意味：我們在有別於南方的雪域高原，只能聞到酥油茶和雪松木混合的香氣，這裡是零度氣溫、經幡吹動的大地；其次，他和雪有着天然的親近感，此刻以雪拉近我們的距離；最後，此種句式頗為簡單，想必數千年歷史裡無數古人都對家人朋友說過這句。當下我們的交往，不再具有唯一特殊性，而是以此句，接通了過去的時空，延續至死後的若干年。

和他相處，感覺他頗像上個世紀的人。並不只他的衣服款式、髮型、生活規則，完全延續百年前的設計；也不只他的審美相當傳統，認為女子長袍、長髮才是最好看的。而是他的言語，實在笨拙，簡單的副詞加動詞的組合，簡單的幾個字塊組成的句子，可以無障礙地由中文翻譯為各個國家地區的語言。他說，“不會生氣吧”、“沒有生氣吧”、“最重要是你不要多想”，我同時心裡在想：此句可以翻譯為“汝怒否？”或者說，“對不起就算你說沒生氣但我仍要確認你真的沒生氣，因為我沒跟女的相處過也不太懂你的想法”，這種複雜的中文長句。

他正在吃醋，因我和他朋友說話。他找了半天用詞，氣道：“你知道他的‘心’嗎？”我在想，此“心”在藏語叫“snying”，他當然不是指心臟的意思。藏語裡一定有更貼切的詞彙，表達語義為：“對方大腦裡的想法”、“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險惡”等等，或者他可以更直白地直呼：“他肯定懷着不軌意圖，我和他不一樣，我比他優秀。”

藏語轉譯成漢語的困難，就如我們彼此交流的天然阻礙。縱使我的職業玩弄語言，漢語說得多麼天花亂墜、能將方塊字組合拆解成任意一種需求的文本。然而對他樸素到近乎直白的話語、貧瘠的理解能力，我完全無計可施了。只能慢慢地等他從大腦挖掘出幾個漢字，對應他大腦紛呈複雜的語義，而語義之下是思維，思維可見情緒，情緒之下是潛意識的冰山一角。我如何讀懂他這許多，就像我的情感，如何削足適履地放入現成的方塊字裡，再一個個字為他的大腦所理解。我們還是沒有讀懂彼此，最重要的話語，是靠彼此的眼神、動作，甚至靠意識去感受的。在我們關係最平淡不過的四月份，他更換手機時特意保留下所有聊天記錄，明明通訊錄就我一個。像這樣的心意，能明瞭多少？如此想來，在語言信息爆炸的現代，他的做法倒有返璞歸真的美。《與神對話》裡，神說，他從不對我們說話，因為用貧瘠的語言系統表達豐富的思想，幾乎是不可能。人生最重要的事情，都不是語言所能表述。如此想來，我們的交流，近乎有神的靈性。

很難相信，我們在一年多以後，首次不視頻，只打電話。手機另一邊只能聽見我聲音，他很不習慣，開頭的第一句竟是返璞歸真的“你好”，彷彿我們是第一天認識。我微笑接受了，我喜歡這樣頗有古意的事。

以 馬